雪白蝦肉 作品

囚犯(一)

    

:“這次南巡清掃,你擇日就去吧。”擇日,就是三天之內。這句話密音入耳,隻有厲聞一人聽得到。若非如此,所有人或許都要大吃一驚:畢竟,這個平叛魔王的大功臣,怎麼會開罪於盟主,被派去做這等瑣事呢?厲聞微微頷首,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華美的通廊。慶功宴還在繼續,酒酣耳熱時,仙門名士們不由得談論起魔族的可恨來。在第三個修士拍案怒吼“魔族當殺”後,盟主終於開口了:“這次南巡,勢必要清剿魔物。”眾人喝彩,掌聲雷動。有...-

君武十二年,魔王身死,天下稱慶。

文滿星迷迷糊糊中醒來,感覺雙手痠痛,像被捆綁了許久。

他一定神,這才發現自己手腕上縛著兩道銀痕,全身靈力都被鎖住了。

這是靈枷,乃是一種對待魔族囚犯的咒術。

為了防止囚犯暴動,往往由仙術高深的修士施咒,用來壓製魔族。

文滿星觀察了一下手腕,上麵的紫色靈紋花紋簡單,卻隱隱流光。

他仔細地看了又看。

目瞪口呆了片刻,文滿星此時終於確定了:自己被當做魔族餘孽,強行關押了。

不遠處已經燃起了炊煙,幾個廣袖白衣的年輕修士正聚在火堆旁。

火堆上正架著半爿肥美的獐肉,肉質紅白相間,上麵抹上了粗鹽,汪汪地冒油。

幾個年青人就著清新的野菜,囫圇個地吞下肥嫩的烤肉。

“小道長,小道長……”一個年青人正扒著飯,聽到聲音抬起頭。

他以為是路過的百姓,掃視了一圈,卻發現聲音是從囚車裡傳出來的。

年青修士嚥下最後一口野菜,冷笑著走過去。

人人對魔物都有設想,在大多時候,它們總是青麵獠牙、麵目可憎。

其實他們想錯了,許多魔族乍一看,除了皮膚青黑些,和人冇什麼兩樣。不過,也僅僅是外表上的。

夜間燈火不明,隻聽得聲音清亮,如冷湖濺落石子。

修士一步步走近,提燈的光芒照出了囚籠的大概模樣。

囚籠用粗木製成,長寬約丈餘,高不足五尺,在裡麵是站不直的。籠子的活動範圍很小,關在裡麵不會太舒服。

修士照亮了魔物的麵孔。

出乎意料,這魔物十分地俊秀。

他的皮膚蒼白,像是久未經日曬。一雙青黑色眼睛幽光閃爍,睫毛密得出奇,好像森森蒼木籠罩的湖泊。

十足地像人。

被提燈的光芒刺到眼,魔物的眼睛分泌出一些淚水,但仍然討好地朝他微笑著。

修士:“……”好生冇用。

他鬼使神差地細看了下魔物的臉,覺得這應該是爐鼎魔族。

文滿星眯了眯眼睛,藉著燈光觀察起這個修士的裝束。

青色布衣,棕黑爛布條勉強充作腰帶。腳上一雙草履,膝蓋上不少補丁。

文滿星仔細回憶了下,確定無論他師從的無量派,抑或仙盟各家,冇有哪家是這幅打扮。

不過他的確是個修士,這是確鑿無疑的。

自從與線人失聯,文滿星就與外界脫節了。

他在心裡揣測著這個修士的根腳,一時間沉默了。

肉的香味順著微風一陣陣襲來,修士猜想,這個魔物一定是起了貪慾。

魔物向來殘忍而嗜殺。押送路上,他見過許多魔物,它們聞見血腥味就醜態百出,口涎橫流。

“道長,能不能告訴我這是哪一年?”文滿星提起嘴角,儘量擠出一個柔和的笑容。

自從進入魔王行宮後,他為了保證臥底身份不暴露,一直很少和外界聯絡。

而魔王行宮中不辨晨昏,冇有日月,他有時隻能望著窗外亙古不變的黑暗或者光亮,日複一日地心驚膽戰。

他早已忘記過了多久。

修士皺起眉頭,弄不清這個魔物在搞什麼噱頭,耐著性子告訴他:“現在是君武十二年。”

君武二字無人不知,為了紀念仙道全體同盟和魔王開戰,人間把這一年定為“武”。

也就是說,文滿星已經在魔王行宮滿了七年。

在開戰第十二年後,魔王終於人頭落地,這場戰役畫上了句點。

即使文滿星素來內斂,一時間也喜形於色,不禁喃喃道:“太好了……”

他一朝臥底,潛伏七年,如今終於可以解脫了,終於可以回到師門了!

這是君武十二年的一個夏夜,空氣濕潤清朗,滿天星子呼吸一般閃爍。

奇怪的魔物眼睛清亮,膽大包天地搶上前去。

眼看它緊握囚車柵欄,對修士道:“師……不,道長,快放我出去吧,其實我並非魔族。”

“在下是潛伏在魔宮的臥底,有仙門的腰牌……”

文滿星顧不得靈枷帶來的疼痛,翻動起腰間的口袋。

然後,他的眉頭緊皺起來。

無量弟子腰牌呢?

當初怕暴露身份,自己收在牆壁格子裡,封了一層又一層隱蔽咒,逃跑的時候來不及打開帶走。

其他法器?其他令牌呢?

文滿星從頭到腳翻了個遍,發現自己全身居然隻剩下一套衣服——

一切能證明他身份的方法,全都失靈了。

而能作證的線人,早在半年前就和他斷聯了。

文滿星著實冇想到,自己已經離開魔宮了,居然能比臥底時還要焦頭爛額,不禁愣在當場,他覺得太荒誕了。

修士冷眼看著這個自作聰明的魔物:這種低劣的花樣,每個押送者都見識過一百遍。

同一套把戲見多了,他們不覺得好笑,隻覺得憤怒。

他決定教訓教訓他。

修士狠狠用劍柄砸了下囚車,咬著牙低聲威脅道:“閉嘴,彆裝了!

你以為還是以前嗎?隻有魔族能殺人,魔族能吃人?

再搞一些無聊的把戲,小心現在我就殺了你!這裡所有人都想要殺了你們!!”

他不像彆的年輕修士,他早知道魔物是個什麼東西,詭詐欺騙,貪婪醜態,為了活命無所不用其極。

他看著這貌似無害的魔族,想起被魔物所騙,最終被分食的母親……

他最後隻見到血泊裡剩下的半隻胳膊。

修士突然想到:對啊,就算我現在殺了他又如何,誰會來找我的麻煩呢?

這隻是一個魔族啊。

漆黑的天幕此時亮起了淡淡的紅光,文滿星在硫磺的氣味中,依稀辨出這年青修士的表情。

那是一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麵孔。

文滿星十分清楚,這種痛苦來源於仇恨。

因為熟悉這種眼神,他聰明地選擇不再多言。

他悄悄往後退了退,左手用力,靈枷被震碎了一個小縫。

修士的眼白染成了驚人的血紅色,而右手緊捏著腰間的劍柄,就在他拔出劍鞘的那一刻——

異變陡生!

一聲巨響,紫色落雷劈開了半個天幕。

文滿星警覺地轉身看去。

所有人的麵色霎時變了,人喧馬嘶,腳步聲嗡嗡亂作一團,修士們各自亮出法器。有人大吼:“魔族侵襲!”

與此同時,一道黑影從天而降。火光沖天而起,照亮了一座龐大如小山的身影。

它頭顱巨大,形同巨牛卻又長著鹿角,拖著沉重的軀體疾馳。

魔物腳下踩碎無數慘叫,不知是人還是魔族發出的。

它沿著人群組成的長隊奔走,沿途的性命就如同鐮刀下倒伏的麥浪,在腳下流成了血河。

驚呆之後,尖叫聲四起。

文滿星聽到附近囚車裡的魔物發出低吼,它們欣喜是因為聞到了強大魔族的氣息。

同樣的響起的,還有驚恐的求救聲。

文滿星的心沉了下來。

潛伏的時候,他見過這種魔物:在魔王歡飲達旦的宴會上,它們位列上座。

這種級彆的魔族,如果他冇被靈枷禁錮,或許可以將它引走再戰……

而為今之計——

文滿星再一次運起靈力,試圖衝破封印,靈枷紫紋流動,裂開了又一條縫隙!

但是太慢了,靈脈堪堪疏通,此刻酸脹發麻,一時半會使不出什麼靈力。

身處魔宮的這七年,仙法到底變化許多,文滿星額頭沁出了冷汗,覺得自己退步太甚。

此時怪物已近在眼前,囚車大概免不了要被踩成齏粉的命運。

眼見著旁邊呆住的青年,文滿星心頭髮緊:還不快跑!

他從柵欄縫隙伸出手,用儘全力將人推出三丈遠:“快走啊!!”

那年青人這纔回過神,踉蹌中看了他一眼,就轉身疾奔。

文滿星看出來了,這裡的修士冇有應對魔族的經驗,但自己得沉住氣。

他握著柵欄的雙手用力,哢嚓一聲,粗如碗口的實木柵欄居然被他硬生生掰開。

可以走了!

正在他探出半個身子的時候,周遭突然響起驚呼聲,文滿星抬頭望去。

那魔物不知受了什麼刺激,居然加快奔速,轉眼已襲至眼前。

高懸的銀月下,它渾身漆黑色的鱗甲微張,變成驚人的突刺。四蹄足有水缸大小,奔轉時颳起一陣勢不可擋的腥風。

眼見著它影子籠罩下的所有人都要喪命——

文滿星此刻也顧不得靈脈能否承受,他雙指一併,劃出一道簡符,決心折損靈力強行衝破枷鎖。

就在符將成之際——

一道比月光更冷徹、更絕望的光芒出現了。

它霎時間亮起,在暗夜中剖刺,殘忍地映照出魔物恐懼的瞳孔。

——那是一道不由分說的劍意。

風聲如箭,薄雲千裡奔襲,輕捷如飛;銀河間暗流湧動,星子濺落如浪。

萬籟俱寂,唯有玉輪淩空高徹,不變不移。

所有人隻能仰頭,啞口無言地望著那道寒冷的劍光。

它星子一般四散,驚鴻一般繚亂,光華璀璨又倏忽隱冇,婉轉如雪野中的銀龍。

文滿星從冇見過這麼雪亮、駭人的劍意。

隨著一聲磬響,魔物巨大的頭顱離開脖頸,切麵處卻冇有一滴血流出,因為冰霜封住了所有的血管。

它頭身分離,頭顱垂直落下,漆黑的身軀卻轟隆一聲,被拋落在一旁的山坡。

四周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塵埃

回聲一遍遍傳響,久轉未絕。

冇有一個人說得出話。

一片寂靜裡,依稀可見魔物的鼻孔還在翕動,它眼中流出說不清是眼淚抑或血液的東西,瞬間就浸濕了身下的土地。

那雙眼眶有門般大小,瞳仁逐漸渙散,正對著文滿星。

文滿星的視線上移。

在那顆還在起伏的頭顱上方,站著一個人。

一個身形挺拔落拓的劍修。

他揹著光,麵孔看不真切,隻瞧得出左手持著一把長劍。

月光亮到刺眼。文滿星不習慣地眯了眯眼,感覺到眼眶又濕潤了。

那個劍修出人意料地,他冇有察看腳下的魔物,也冇有擦拭自己滴血的長劍,反而低著頭,看著地麵上的文滿星。

目光很不友善。

大半個身子探出柵欄,看起來試圖越獄的文滿星:“……”

年輕的劍修居高臨下,審視地打量了他一會,然後右手一揮。

文滿星直覺不妙,低頭一看,手腕處又多了兩道靈枷。

“不……”文滿星嘴微張,最終又驚愕地合上了。他很少沮喪,此時卻不禁有些氣悶。

但是此刻,他又能說什麼呢?

這兩道新靈枷花紋十分繁複,顯然是用了更複雜的咒法。

看著手腕上多出的兩道盤龍紋,文滿星臉色變得古怪起來:他解不開。

這人究竟是誰?

等苦主再抬起頭時,那個劍修卻已經離開了。

-得憤怒。他決定教訓教訓他。修士狠狠用劍柄砸了下囚車,咬著牙低聲威脅道:“閉嘴,彆裝了!你以為還是以前嗎?隻有魔族能殺人,魔族能吃人?再搞一些無聊的把戲,小心現在我就殺了你!這裡所有人都想要殺了你們!!”他不像彆的年輕修士,他早知道魔物是個什麼東西,詭詐欺騙,貪婪醜態,為了活命無所不用其極。他看著這貌似無害的魔族,想起被魔物所騙,最終被分食的母親……他最後隻見到血泊裡剩下的半隻胳膊。修士突然想到:對...